乐山山体垮塌19人遇难：坍塌的矿山和家庭

  6月4号早上7点多，60岁的李自强（化名）正在家里做早饭，看到路上来了很多车辆。问过邻居后才知道，是来救援的车——前面矿场垮塌了。

  矿场就是鹿儿坪大瓦山方向的一个山坡上的磷矿矿场，临近当地一处名为173的山路。当地人乐俊是在早上6点多听说大哥和二哥、表哥在山上出事的，乐俊兄弟三人和表哥、妹夫，都是这里的矿工。

  2023年6月4日6时许，四川省乐山市金口河区永胜乡鹿儿坪国有林场附近发生高位山体垮塌。（视频截图｜视觉中国）

  事发这天，乐俊（化名）和妹夫不当班，听说出事后，他花了一个小时赶到出事地点。眼前的情景已经不是他熟悉的样子——垮塌的山体将边上矿场的员工住宿区整体压垮，曾经载满锅碗瓢盆的蓝色工棚，坍塌成了很多片散落的碎片，被重重塌下来的泥土推向一边，泥土混合着树杈和石头填满了石板沟。

  乐俊的两个哥哥、还有表哥都被埋在了下面。乐俊记得，自己到时，消防车和救护车都还没有来，只有一些匆忙赶来的亲属和村里过来的两台挖掘机。偌大的矿场，碎石土散落一片，人和机子都在徒力地挖着。

  妹夫比乐俊到得更早一点，看到的情景也更惨烈：垮塌之后，宿舍里的电还没关，宿舍旁有汽车，汽油触电之后着起了很大的火苗，一些宿舍着了火，有几个工友在火里没有逃出来，“如果能早点发现把电关了的话，有些人就不会死了。”在向本刊记者讲述时，乐俊声音里带着哭腔。

  一直到6月5日晚上10点接受记者正常采访时，乐俊说，二哥的遗体还没找全。乐俊的妹妹在电话里放声大哭，“我的哥哥们还好年轻啊，他们人很好，任何一个人都有两个孩子，孩子都还很小。”

  乐俊妹夫看到的被烧毁的汽车，其中一辆是矿工王茂（化名）的，他也是本次事故的遇难者之一。王茂的姐夫告诉本刊，王茂是凉山越西县人，42岁，有两个孩子，一个上小学一个上中学，“不高，挺强壮的”。姐夫说，王茂在凉山跑过两三年外卖，也一直在开拖拉机，但觉得难挣钱，去年加入了一个网约车平台。平台要求，司机的车得在10万元以上，为此，王茂借款10多万，买了一辆小汽车。可才跑了一个月，平台就因为手续不全，被关停了。

  为了还钱，王茂经朋友介绍，和3位同乡一起去了乐山的矿场，说干一天可能有五六百块钱。家里人本来一致反对，“洞子里面的钱不好挣，危险得很”，但没有拦住王茂。王茂的姐夫说“他是特别能吃苦的人，性格也直来直去，可能也是这种性格在社会上吃不开，所以只能选择去干笨重的活”。

  王茂负债购买的汽车也开去了矿上，姐夫去到现场时，已经只剩下一堆残骸，一同被烧毁的，还有十几辆。一位矿工告诉王茂姐夫，事发后，电线杆倒塌，砸中了车辆，车的油箱触电爆炸，有一位矿工本来能逃生，结果在半路上因为汽车爆炸被烧死了。

  这位矿工还告诉王茂的姐夫，矿上一共5个井，间隔不远，此次出事的是2号井。据该位矿工描述，事故实际发生的时间在凌晨3点多，有人从“窝头”（宿舍屋内）出来上厕所，看到有沙子开始“往下缩”（往下滑），喊了几声，屋里有几个人听到后跑出来了，没听到的都还在屋里。一声巨响后，矿工们发现出事了，开始自发救人。到了早上六七点，外援抵达现场。

  晚些发布的乐山市金口河区官方通报中写道，6月4日6时许，该区永胜乡鹿儿坪国有林场发生高位山体垮塌。当地组织180余人和14台救援设备开展搜救，随后救援力量增至600余人。截至4日晚20时，搜救工作结束，此次山体垮塌造成19人遇难，5人轻微受伤。

  对村民李自强来说，这场事故太出乎意料。他说自己在老家务农几十年，那几天是大雾伴随小雨，降水量并不大，一般连泥石流都不会有，更不会山体垮塌。永胜乡顺河村的一位地质监测员同样告诉本刊，那几天并未发现气候有何异常。

  除了天气之外，山体坍塌中，地貌和地质也很关键。李自强对鹿儿坪的地形很熟悉，一个月前正是当地“转转花”开的好时候，他和家人曾去那里赏花，据他当时的观察，山的坡度并不大，比一般山丘陡一点，土层不是很厚，植被丰富，是天然林场，按照常识，“没有（形成）塌方的那种形式（条件）”。他记得，2008年汶川地震的时候，大瓦山震感强烈，但都没再次出现大量的塌方。

  在事情发生后的这两天里，乐俊一直想找到事故原因。金口河山地面积占总面积的99%，以两三千米海拔的高山为主，下雨经常发生山体坍塌，也出现过泥石流，但很少有死人的事情发生。更何况，这几天虽然天气不好，“但没有暴雨，都是绵绵雨。”

  现在想来，有一个事情倒是应该早点注意的。乐俊说，垮塌的位置是上个星期新开的矿井。为了迅速开采，乐俊和哥哥还有工友们一直是24小时轮班，矿井每天要爆破很多次，爆破时，他们住的临时简易工棚也会跟着震动。挖出的矿渣，就被倒在住宿区和新矿井之间的沟渠内。就在事情发生当天凌晨3点下夜班，临走前，乐俊的工友倒了一车矿渣到沟渠里才下班。

  乐俊说，住宿区和新矿井之间的沟渠之间只有两三百米的距离。乐俊觉得，因为下雨，沟渠和矿井洞口都积了水，土地比较松，再加上频繁爆破的震动，沟里累积的矿渣，无法负荷之后就垮塌了下来，“是矿渣把沟压垮的”。

  一位业内资深的安全专家向本刊分析，高山山体垮塌一方面跟发生地的地理构造有关系，降雨也有一定可能会降低了边坡本身的安全系数；另外，过载也会导致稳定性的下降。他解释道，比如说，在边坡上堆渣是有可能降低边坡稳定性诱发滑坡的。“从现场地形情况去看的话，正好滑坡的位置是一个会水口。会水口的位置确实水量会比较大，所以这块边坡的含水量也会比较高，所以它的稳定性确实会比较差。”

  这位专家提到，一起灾难的发生往往由复杂的问题造成。这位专家提到了发生在1980年6月的湖北省远安县盐池河的山崩灾害，标高830米的鹰嘴崖部分山体俯冲到谷底，有287人遇难，是我国改革开放以来最大的一起磷矿安全事故。1980年这次事故，除地质基础因素外，地下磷矿层开采，使采空区上部地表和崩塌山体中先后有裂缝，裂缝持续不断的发展，在降雨激发下，终于形成了严重的崩塌灾害。

  他还提到，另外必须要格外注意的一点是，在四川这种多山地区，私挖盗采然后弃渣，在强降雨情况下引发泥石流或者山体滑坡的事情还是很多的。“前段时间我还检查过一个矿井口的弃渣，是临时倾倒到河道，没有一点手续，这样的情况一旦遇到这一种山洪泥石流，有几率会使大的安全事故。”

  事发地的矿山为乐山拓达矿业有限公司所有，该企业成立于2015年，主要营业范围为磷矿洗选、加工及销售，其法定代表人吴呈生，也是金开源公司矿业有限公司董事。6月4日晚，吴呈生曾回应媒体称，此次山体崩塌属于“自然灾害”，与采矿作业无关。

  作为全国主要磷矿供应地之一，根据《乐山市矿产资源总体设计 (2021-2025年)》中写道，“截至2020年底，乐山市磷矿累计查明资源量8.83亿吨，2020年，乐山非金属矿采选业达到32.59亿元，目前已基本建成了全国重要的磷矿战略资源基地。有专家提到，近些年新能源进入快速发展阶段，同步带动了磷酸铁锂电池的产销量，使得下游对磷矿石资源品的需求大增。”

  当地村民则介绍，鹿儿坪其实有两处磷矿，一个是商周矿业，一个则是拓达矿业，商周成立于2005年，来得较早，拓达近几年才来。据乐山市应急管理局官网消息显示，今年5月16日－18日，金口河区安办曾赴金河镇晋丰矿业和永胜乡商舟矿业、拓达矿业开展过安全督查，对查出的4项隐患要求限期整改。6月1日，在金口河区应急管理局开展的非煤矿山专项行动中，按复工复产标准对公司进行过验收，全区现有非煤矿山企业5家，验收合格同意复工复产3家。文件未显示拓达矿业是否属于验收合格企业。

  而李自强则曾听他的父辈讲起，新中国成立之前，大瓦山就有磷矿开采了。除了磷矿，他记得983年，大瓦山背后还开了一个挖锰矿的矿山，开始修建盘山公路，此后由于锰矿出产量不高，该矿山开了10来年后关闭。到1990年后，大瓦山开始退耕还林，每家每户参与栽树，这之后，他记得，原本因为开矿引起的大瓦山生态环境破坏，开始得到明显改善，最大的变化是，泥石流变得少了。每逢大下雨，就算河沟里的山水漫了出来，也不会完全冲毁庄稼地，“能保收”。

  2019年后情况又有了变化。当地村民们主要种的是玉米、土豆和一些药材，山水从上游的大沟流下，分散到各个小沟，在2019年之前，村里的小沟畅通无阻，直到下半年，一家旅游公司到了大瓦村，拉电线、栽电杆、推路，机械所过之处留下的树木和碎石没地方放，于是堆积在小河沟，这导致河道被堵，无法泄洪，不少庄稼和土地被冲毁。

  一个嫁到当地17年的村民则告诉本刊，她丈夫今年40岁，她丈夫小的时候，事故发生地的这片山慢慢的开始开采了，在家里就能感受到采矿爆破带来的频繁震感。

  她还告诉本刊，村里很多成年男性如果在外面找不到好工作，就会去矿上上班，有些人年纪大干不动了，再回家种田。她的丈夫也在矿上工作过。除了当矿工外，本地人，也以其他方式加入到采矿的链条里面去，比如说，一个村民有一辆自己的货车，负责把原矿石拉到乐山、成都的一些化工厂中。

  幸存下来的矿工乐俊，则处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他说再也没两个哥哥为他“遮风挡雨”了。他在自己的社会化媒体上写道，“陪我过的第一个生日，没想到会是最后一次。我的哥哥们你们走好。弟弟我一定会坚强得活着。”

  遇难者王茂的姐夫是在6月4日下午3点到达矿场山下的，山下集中了很多的遇难者家属，因为山上的救援正在进行，不允许家属上山，王茂的姐夫和同去的3家人，一共十几人。他告诉本刊，和王茂一同从凉山前去乐山还有3人。四个人中，2位遇难，1位逃生，1位因为生病回家治疗，还在返岗的路上，尚未到达矿场，就听说出事了。

  王茂的姐夫去医院看望了那位生还的矿工，得知他是被工棚里垮塌的预制板弹出去后，侥幸生还的。他告诉王茂的姐夫，出事后其他矿井的工人都前来救援另一个压在预制板下还活着的工人。一开始没救出来，后来终于用千斤顶把预制板顶起来，但被拉出去的工人却去世了。

  姐夫还提到，王茂到矿上三四个月，只发了一次工资，老板的意思是让“等一等”，“他妈问过说到底挣得到钱不，（王茂）就打了一回钱给她，后头这几个月都没打钱。”

  据界面新闻6月4日晚报道，有参与救援的的人说，当时矿区有26名工人，其中7人逃离出来，3人受轻伤，4人重伤。遇难的19人都是矿上的工人，其中1人为女性，为炊事员。遇难的工人年龄从30多岁到50多岁不等，一些来乐山自本地，也有一些是汉源人。